幻想倒數

-老師，我喜歡你。

撲通，像是有什麼掉進了湖裡，激起了漣漪。

那一秒，我很確定那是發自我心臟的聲音，而且是我這顆心臟未曾有過的，極為動聽的聲響。

回過神來，眼前視線終於變得清晰，發現一個身著高中制服的少女站在我面前，胸口還別著畢業生的胸花，烏黑的直髮紮成馬尾，光潔飽滿的額頭上能看出些微露珠，還有那紅通通的臉蛋，比起嬌羞，更像是因為跑著追上我的緣故。

她就這樣站在我面前，像個小武士，仰著頭，睜著大大的眼睛像是不願放過我任何一個反應，緊緊盯著我，那雙漂亮的眸子透著堅定，還藏有一點點期待。

她那認真的模樣我不禁又看傻了，遲遲無法回應，才要開口卻被自己的口水給噎到，接著就是一陣猛咳，咳到彎下腰來。

她眼中的小情緒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擔憂，上前想伸手碰我，我身為她的師長，實在不能接受如此親密的肢體接觸，尤其在她剛剛那番發言之後。

她愣了下隨即收回手，畢竟還是個孩子，僵硬笑容背後的尷尬無助依舊能讓人一眼看穿，我在心中淡淡地嘆了口氣。

我好不容易停下了惱人的咳聲，直起腰來，對著身高不過才勉強到我胸口的女孩露出師長該有的和藹笑容，我不敢伸手摸她的頭，先不說這個動作有多麼親暱，要是被什麼路過的師生家長看到我可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妳呢，今天不是畢業嗎？再過幾個月就是大學生了，妳這麼優秀，到時候多的是和妳年紀相仿的好男孩可以交往。」我面帶微笑，這種場面不敢說經驗有多豐富，即便豐富也沒什麼好炫耀的，只是身在高中這樣象徵著青春熱血、情竇初開的環境裡，年輕男老師成為幾個女學生的初戀倒也不是什麼很少見的事情。

像是隔壁班的數學老師，雖然和我年紀相仿，不過婚結得早，小孩都上幼稚園了，照樣是女學生追逐的目標。

她聽完話，接著一陣沉默，我便自行認為是她聽懂了，此時此刻，我並非她的老師，只是一個迴避她告白的壞男人，不該多加逗留，應該把空間留給她，任由她哭泣或是咒罵我，最不該的就是拒絕了人家之後以長輩的姿態去指責人家少女的心意。

是了，於是我打算轉身離開，不去多想剛才這個掉進湖裡那個激起漣漪的詭異體驗。

「可是我誰都不喜歡，就是喜歡老師。」說了，她說了，偶爾會碰到心意比較堅定的學生，我暗自嘆息，怎麼就不能把這心意堅定在課業上呢？

「老師覺得我年紀太小了嗎？我跟老師差十歲，如果今天我們不是師生的關係就可以了嗎？」

可以嗎？我不知道，從來沒想過，向來只要看到穿制服的我是能閃多遠是多遠。

「是初戀嗎？」我問，瞬間我在她眼中看見熊熊燃起的希望，她用力的點了點頭。「那也許妳還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我眼睜睜看著那耀眼的光芒逐漸變得灰暗。

她沒有哭，也沒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我有點意外。

「老師，」她只是淡淡地開口，「小孩子的愛情，就不是愛情嗎？」這不是疑問，不是一個學習者來尋獲解答的態度，我覺得很羞恥，我明明在幾秒鐘前還信誓旦旦的想著最不可取的是倚老賣老的嘴臉。

不遠處傳來學生間的嬉鬧聲，我們都注意到了，她最後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

逐漸消失在我視線中的女孩，是我導師班上的班長，全年級的前三名。

我再次見到她是五年之後，我早已經不是學校老師，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在社會上打滾幾年也還過得去，底下有幾組人可供使喚、同期之間的革命情感也不愁晚上一個人寂寞；想離開校園的原因我自己也不是太清楚，大概就是某天起床突然失去教學熱忱，怎麼想也不會是因為不願再讓畢業典禮上令人在意的背影重演。

事過境遷，戀愛又談過幾段，但都不長，也許是我不冷不熱的態度無法滿足萬千女性的渴望，我偶爾會想起小班長最後說的那句話，仔細回想起來，好像還真是學生時代談的戀愛記憶深刻些，後來的，也沒那麼純粹了。

那一年，也不知道高中每天闖禍的小鬼頭怎麼突然聯繫上我，吵著要辦同學會看看昔日共同懷抱著夢想的戰友們現在過得如何，理由說得好聽，分明是想看看以前的女同學是不是變漂亮了，一群小鬼頭還以為那點心思沒人看出來。

我踏進餐廳的包廂，看見那一群又一群各自形成小團體的男男女女，大部分的人即便因為歲月的洗禮，樣子稍微改變了，大致上的輪廓倒是沒什麼不同，依稀還是能看出從前的青澀的臉龐，真要說哪裡不一樣可能就是稚嫩的少女們已經學會名為化妝的魔法了。

十歲的差距啊，其實好像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多。

我就是直接融入進去好像也不會很突兀。

「欸欸，是老溫！」那一聲高亢的、懷念的、沒家教的呼喊打斷了原本鬧哄哄的包廂，全部的人都帶著興奮的笑容看向我。

數年前還整天跟在我旁邊炫耀今天又多長幾公分，只長身體不長腦袋的小夥子突然衝出來粗魯的搭住我的肩膀，我無奈的看向他，啊，已經高我一個頭了呢。

「別對老師沒禮貌。」身高是輸他了，氣勢可不行，當年的氣魄還是能拚一拚的。

他聽完話大笑三聲，「還老師，老溫你帶完我們班就辭了吧！怎麼？我們讓你太挫折嗎？哈哈哈！」那宏亮的笑聲加上結實的身材，像只熊似的，掐得我實在不太舒服。

「啊？老師已經不當老師了嗎？」幾個女同學驚訝的看著我，彼此開始討論起老師的八卦。

看看，真是不像話，老師人還在這呢。

眼看那只熊沒有敬老尊賢放開我脖子的意思，「行了，你現在這樣站在我旁邊說我是你學生別人還信。」滿室的爆笑聲當作回答，他才終於不爽的挪開手，這麼高，我已經沒辦法拿課本敲他的頭了。

整個晚上被小鬼頭們圍著，和女同學之間的互動幾乎是沒有的，只有她們主動來打個招呼，講講以前的小事，看我好像不記得了便會使使小性子，我也只能抱歉的笑一笑。

待從前的少年們稍稍對我失去興趣、打開其他話匣子後，耳根子終於得以清靜，硬是被灌了幾瓶啤酒腦子也開始混沌了起來，我找到相對安靜的小角落一個人坐著，以旁觀者的角度觀察著這群孩子幾年間的轉變，氣質不一樣了，看上去都是成熟的大人了，不過才剛踏出校園，怎麼轉變這麼大呢？十多年前的我也是這樣子嗎？

想著想著不禁笑了出來，這些感慨未免也太傻。

第無數次的環視了整個空間，這才認知到自己的視線其實一直在尋找某個影子，她，沒來嗎？

說時遲那時快，一名打扮亮麗的女子朝我快步走來，混沌的腦袋讓我無法思考，視線也無法對焦上她移動的速度，踩著那麼高的高跟鞋走那麼快不會跌倒嗎？

我很快的站起來試圖在她可能跌倒前扶到她，一個踉蹌反而是她上前伸手扶了我一把，「真的是老師！他們之前說你會來我還不信呢！」聲音真好聽，「老師？」發現我的不對勁，那名女子試探的又喊了我。

「班長...」再熟悉不過的稱呼不自覺的從我口中吐出，我看見她疑惑的歪了，像是沒聽清楚。

幾秒鐘的沉默，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老師是說臻臻。」她笑了出來，看了下手腕上的手錶，「她應該要到了，也許是路上有什麼事情耽擱了吧。」

她會來？她要來嗎？

「老師跟臻臻感情真的很要好呢，臻臻從以前就總在老師身邊跟前跟後的，我們以前啊，居然還覺得臻臻在跟老師談戀愛羨慕得不行呢，真傻哈哈哈。」她一說完話，女孩們似乎又找到新的話題可以敘舊，一個個是笑得花枝招展。

「盡會胡說啊妳們。」這個八卦我倒是第一次聽到，我跟小班長？像話嗎這？

又再寒暄了幾句，我自然的退出女生們的話題，離開鬧哄哄的包廂找廁所。

輕潑至臉上的冷水讓腦袋冷卻了下來，噁心的暈眩感也緩解了許多，年紀真的是大了，被一群小鬼整個幾回就快要掛白旗投降。

擦乾臉，將面紙丟進垃圾桶，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之後我拉開厚重的大門，突然衝進視線中的，是她。

「...欸？」我的動作瞬間靜止僅能發出低沉的單音，她側過臉，眼睛對上了我的視線，燙捲的頭髮略顯凌亂，潔飽滿的額頭上能看出些微露珠，還有那紅通通的臉蛋，比起腮紅，更像是因為跑著趕來的緣故。

她比記憶中高了，頭頂已經超過我的下巴，我的視線迅速向下掃過，她穿著一雙淺色的小皮靴，樣式簡單大方的無袖洋裝以及烏黑的及胸捲髮，臉上帶著淡淡的精緻妝容，仰頭看著我的模樣和記憶中的畫面重疊，又無法完全重疊，當年堅定的眼神對照如今的驚訝，比起當年胭脂未施的稚嫩臉龐更加明媚動人的小臉，當年的學生妹褪去了稚氣，長成了一個小女人，一個我可能會喜歡的小女人。

「老師...」她率先打破沉默，「真的都沒變呢。」天知道她在講出這句話之前我的心臟跳得有多快。

原來睽違了五年的第一句話也是這個嗎？我再次在心裡嘲笑自己蠢。

「是啊，妳是第...53個這樣說的同學了，哈哈。」

我一定表現得很不自然，因為她笑了，酒精的摧殘加上突如其來的重逢，看來我已是沒辦法好好藏住尷尬兩個字了。

「啊，剛剛趕著來，我看起來很糟糕吧，不好意思老師先回去吧，我待會整理完就過去。」她伸出手稍微遮住了自己的臉，聽她這麼說我才將她突然的出現合理化，是來化妝間整理儀容的，然後剛好撞見我。

可是她一點也不如她說的糟糕，我覺得這樣也很美，但是我不會說的，我不想聽起來像個喝醉的老頭。

我目送她往走道盡頭的女廁移動，聽著鞋跟撞擊地面的聲音，每一次撞擊都讓她的臉在我腦袋裡刻劃得更加深刻。

我沒有離開，就站在原地等著她出來，我知道她出來之後看見我也許會嚇到，但是我現在就想這麼做，想第一個看見她覺得自己最漂亮的那個樣子。

是酒精吧，果然酒不是什麼好東西，是讓人順從自己慾望的藉口。

還好她走出來看見我的時候表情只有善意的疑惑，「我怕妳找不到包廂。」我明明有五分鐘的時間去思考自己站在外面等她的理由，我卻選了最爛的那個。

她漾著甜美的笑容說了謝謝，「聽說老師現在不當老師了。」她和我並肩走在回包廂的路上，很自然地開口重複無數同學問過的問題。

「嗯，帶完你們班之後剛好有機會去不一樣的環境工作，你們還年輕也不需要限制自己。」前一句她才拉近了距離，我下一句立刻變回師長的口吻，意識到這點的我們都笑了。

「妳呢？」我接著問，就怕笑聲過後的沉默，「我嗎？」她驚訝地確認我的問題，像是沒想到我還會個別關心他們的近況，我得承認，是因為是她才問的。

「我之前在國外念書，前一週才剛回來，還在調時差，才會不小心遲到。」她輕吐舌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無意識的，總之我覺得可愛到不行。

「很好啊，只是怎麼不留在國外？」

「嗯...有點想家，很沒用吧？」她看著我的樣子就像以前上課怕答錯答案會討罵的表情，以前看起來都沒什麼的表情現在看起來竟是如此讓人心動，我到底被下了什麼咒。

「不會，像妳這樣學成還願意回家的遊子也不多了。」我一邊說，一邊就要走進包廂裡，卻發現身邊的那人沒跟上，我疑惑的轉過頭看她。

「溫宇皓，我喜歡你。」

穿著高跟皮靴的她，已經不需要像當年那樣將臉抬得高高的看著我，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候沒有誰仰著頭或彎著腰，像是我們之間的關係，趨近平等。

「溫宇皓，我說我喜歡你，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那小女人再次發話，眼中有著調皮，嘴角邊揚起的笑容很得意，像是篤定我的回答是肯定。

被打敗了，我覺得好氣又好笑，我伸手輕拍她的頭，一個好像是我多年前就想做的動作，「那就麻煩妳多多指教了，趙黎臻。」